第84章 内心深处（下）

“你想听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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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相看着远处由活动板房和帐篷搭建而成的石墨烯营地，营地里没有什么车，也没有什么人。

男人依稀记得，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在他还是海军二副的时候，机缘巧合来过一次，那时这里可谓人声鼎沸——毕竟石墨烯们一度被认为是结束这场战争最重要的力量，因此接收到的资源和关注也是空前的。

只不过，现在UNRC已经被裁撤了，整个人类文明都像是保守治疗接受临终关怀的行将就木的老人，只等着死亡的到来而已。

“你想听故事吗？”想到这里，方相的内心突然出现了些许淡淡的不甘，他低下头，看着飘在保温杯水面上的茶叶，重复了一遍。

“我不知道你还会讲故事？”盈若缺似乎才从惊讶和低落中反应过来，开口发问。

“以前每年舰上新年的时候我还会表演节目呢。”

“穿女装的那种吗？”

“徒手劈砖就不行吗？”方相看着似乎恢复了一些的盈若缺，轻轻地笑了，但他知道，面前这个少女和自己一样，也只是把负面情绪暂时压抑下去，因此停顿了一下后，男人继续说，“我认识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她是我们舰上的政委——无论如何，你到底想不想听？”

“如果没有徒手劈砖可以看，听故事也不错吧。”盈若缺微微放松下来，她舒展开身体，双手后撑，笑着开口。

“1941年6月22日，纳粹德国入侵苏联，苏德战争爆发。”

“嗯。”盈若缺点点头，相关知识她有所了解，“看来是个历史故事。”

“在当时的德国和苏联边境上，有一个军事要塞，布列斯特要塞。由于德军袭击突然，要塞守军几乎没有防备，很快死伤惨重，只能躲在工事里，弹药和粮食都几乎没有。”

“我知道，但他们依然在坚持抗争，直到最后一刻。”盈若缺点点头，“这就是故事吗？”

“不，这是背景。”方相摇摇头，浅浅地喝了一口茶，“真正的故事只有一句话。”

“哦？”

“1945年5月8日，在漫长的卫国战争结束后，有人在废墟一般的德国国会大厦墙壁上看到了一句话。”

“我来自布列斯特。”

盈若缺微微张开嘴，但还是选择了沉默，这个一句话的故事她倒是第一次听说，她能够理解这个故事的含义，但她不太确定，方相想要通过这个故事告诉她什么。

“你觉得写下这句话的士兵，是英雄吗？”方相开口发问。

“毫无疑问。”盈若缺点头，“不管他是怎么熬过这场战争的，但毫无疑问，他是英雄。”

“但这场苏德战争是靠他一个人打赢的吗？”

半晌，方相直截了当地用一句话，解答了盈若缺的疑惑。

“战争中的每个人都是特殊的，但又不是特殊的，不要被那些本质是角斗士的艺术作品骗了，在任何一场战争中，从来都没有救世主，又或者每一个士兵都是救世主。”

“你确实很特殊，甚至可能是最特殊的一个，但你依然只是一个士兵而已，如果你没有战斗的意志，那你就不应该走上战场，这很奇怪吗？”似乎是因为茶水终于不那么滚烫了，方相吹开茶叶，喝了几大口，然后畅快地舒了口气，“所以你的那么多问题本质上根本不是问题，你的问题只有一个。”

“从你的内心深处，你会不会加入这场战争，仅此而已。”

“……所以你否定了我的特殊性？”盈若缺思考了一下，试探着发问。

“我没有否认你的特殊性，事实上我可以坦承，你的特殊性是目前为止最高的，我甚至怀疑你和你的那个机械眼，很有可能是和我们中断联络的光幕市内部的情报人员和幸存石墨烯传递给我们的——但这些都不重要。”

“一个士兵最重要的不是‘有什么能够让他履行职责的能力’，而是‘他是否决定去履行这个职责’，魏特曼和哈特曼不能阻止第三帝国的败亡，没有柳德米拉或者莉迪亚也不会让苏联沦陷……如果你不去，我们会想办法派更多人，永不停歇，直到她们做到那些你认为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为止。”

方相语气稳定，逻辑清晰，尽管盈若缺不是完全知道他提到的那些名字，但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

末了，方相给出了总结。

“人类战争中，自古以来，能够胜利的一方，都是有更多人能够正确履行自己职责的一方，而不是能力更强的一方……当然我不确定在对付未知的侵略者的时候这一套是否还有用，但这是我们人类唯一能做的。”

“哪怕看起来很愚蠢，但我们……或者说我们中的一部分人，会战斗到最后。”

“仅此而已。”

“但如果我不知道我自己该做什么呢？”

盈若缺几乎是没有停顿的就接上了方相的话，金发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变回了盘腿的坐姿，但却从和方相并肩而坐，变成了正对着方相。

少女的神情严肃，语气坚决，直截了当地发问，“毕竟我不可能什么都向你请示报告吧，那我怎么确定我正在正确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呢？”

方相因为这个问题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大约一分钟后，男人清了清嗓子，将保温杯盖子拧好，放回背包里，缓缓开口，“去做就是了。”

“去做就是了？”盈若缺重复了一下，显然不理解。

“你所描述的，大概就和舰队覆灭那天，我的状况没什么区别吧。”方相轻轻地摇了摇头，“甚至更甚，不管你在光幕市遇到什么绝境，至少你都明白自己的处境不是吗？”

“你接受了训练，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了，UNRC已经告诉了你一名石墨烯特工在光幕市行动所需要知道的所有知识，此外，我还帮你弄到了所有情报员和研究员这些年在光幕市的所有研究成果甚至是猜想，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盈若缺，就是一本活着的光幕市百科全书。”

“当然，这里面肯定还有很多未尽事宜，比如过去一年，由于和光幕市内的幸存者失去了联系，所以他们最新的经验和研究成果我们是不知道的。”

方相的声音仿佛永远坚毅，稳定而有条不紊，就像是脚下从土壤中挣扎而出的牧草；轻微但一定会向前吹拂的煦风；又或是穿越漫长空间洒落下来的阳光。

“但无论如何，如果只是说‘我们是否确定正在做正确的事情’，那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因为在这个星球上，你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再准备的知识了。”

“联合舰队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吗？”盈若缺伸出手，将一根稍长的牧草萦绕在手指上，然后轻轻拽断。

“是的，或许没有人能够说那样一支临时拼凑的舰队‘准备好了’，但事实就是，在面对那样的敌人的时候，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准备的东西了。”方相点点头。

“听上去是真的绝望。”盈若缺苦笑着摇摇头，将手中的草叶丢掉，纠结地抓了抓头发，“但你还是没有解释，到底什么叫，‘去做就是了’。”

“跟随你内心最渴望的想法。”

“在某一个瞬间，你会发现，不管你积累了多少理性的知识，或者做了什么样的思考，都解决不了你面前的困境。”

“那个时候，只要跟随你内心最渴望的一个想法去做就好了。”

“无论是你在光幕市陷入绝境的时候，还是我带着一艘破烂的救生艇漂在海上的时候，那一刻，不论我们接受了怎样的训练，有怎样的理想思想，事实上都没有意义，我们应该，也只能遵从我们最感性的想法而已。”

“我当时想去救你，所以我去了，尽管我的专业知识和良好训练告诉我那不可能做到，但我还是去了，所以我做到了。”

方相停顿了几秒，点点头，仿佛是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观点，“也许，在你陷入绝境的时候，也应该这么做。”

“我第一次知道，你是个唯心主义者。”盈若缺看着方相，突然阳光地笑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唯心，但我最近看了一本书，上面是这样写的。”方相继续说，“人类的本质都是感性的，理性只是工具，在人类成为人类之前，人类先是动物。”

“遵循本能，而非什么道理和逻辑的动物。”

“所以，跟随你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想法，去做就是了。”

“因为，我可以确定的是，只要你内心对结束这场战争有绝对的渴望，那哪怕你的选择是错的，这些错误也会成为后来者的养料和能量，正如五年来因为种种甚至看来很愚蠢的选择的前辈们在光幕市的那些牺牲。”

“我们现在就站在他们用生命构建出的基石上，沿着他们用正确或错误的选择钻出的风洞，继续前行，不断前行，直到这场战争结束。”

“而如果你和我成了他们的一员，我唯一能够保证的，就是我们的所有牺牲都不会白费。”

“不论UNRC是不是在低谷，这个星球上，只要还有尚在呼吸的人类，就会有人踩在我们尸骸上，继续前进。”

“最终在光幕市的墙上，留下那句。”

“我来自布列斯特。”

看着萧索的训练营，方相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随后就是沉默，方相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盈若缺会做出选择。

然而，只用了远比他预想中更短的时间，盈若缺就站了起来，金发的少女将装着零食的背包拉上拉链，背在背上，冲着方相伸出了手。

“光幕市见，在我到那里之前，别死了。”

“光幕市见。”

方相站起身，轻轻地握了一下盈若缺的手，金发的少女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走向了训练营的方向。

而中年男人也转过身，骑上摩托，从相反的方向，走向和她相同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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